Tuesday, March 27, 2007

《酒神》

導演:鈴木忠志
演出:日本靜岡縣舞台藝術中心

時地:3/23 7:30 pm國家劇院

圖片取自中正文化中心


武林高手當中,有的一望即之武功高強,有的卻是深藏不露。

我一向喜歡「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這個簡單而深奧的哲理,也在生活與劇場中反覆溫習這種滋味。看完鈴木忠志的《酒神》台灣首演,聽完每週看戲俱樂部的討論會,我對這場演出也產生了「見戲是戲,見戲不是戲,見戲又是戲」的三階段認識。

看完戲的當下,我有兩種互斥的極端反應:極端推崇與萬般不滿。我的推崇來自劇場人的角度:純熟的導演(劇中毫無花招,節奏如禪,調度如詩),精湛的演員(祭司入場,我一驚,以為演員貼地滑行,絲毫沒有人「走路」時移動的的姿態;老國王一開口,我嚇一跳,那不是舞台劇念白的聲音,而彷彿身體本身就是樂器,透過語言將身體的音樂穿透而出;新國王開口,酒神女信徒上場,我再度三度受到驚嚇,終於見證了遠近馳名的鈴木訓練法),簡單明瞭的舞台,東西融合的服裝,詭譎乾淨的燈光……劇場所需的古老與現代技藝,《酒神》幾乎已達化境。

但我仍萬般不滿,這種心情來自一個純觀眾的角度——整場戲的節奏平緩,沒有明顯的高潮起伏,已經不知演員在說什麼,翻譯又文白夾雜、字幕也亂七八糟,便只能看著舞台上凝止的畫面,聽著時而急奏、時而緩流的人體音樂。當然舞台上的視覺與聽覺都是高密度的精緻成品,但我想問鈴木導演的是:為什麼演員的能量這麼厚實沈穩、又有強勁的穿透力,您還要改編需要了解文本的西方劇作?如果是因為鈴木長年在美國訓練演員推戲,那麼搬演西方經典劇目絕對站得住腳(且不論他提及的希臘悲劇、莎士比亞、契訶夫、貝克特分屬西方不同時代與區域,但至少這些劇作時代夠久,普及率也相當高,幾乎是各劇團與藝術節演出中的常客,對西方的劇場觀眾要了解都不成問題)。但到了東方,甚至台灣,這種作法是否依然成立?

懷著這個疑問,我在《表演藝術》上看到「(早稻田小劇場)完成後不久,鈴木忠志就與(編劇)別役實拆夥,失去劇作家的鈴木忠志只好開始嘗試沒有劇本的舞台創作方向。」
[*]這個事實讓我釋懷。鈴木忠志是導演,就手邊可取得的素材與環境搭配創作,本來就是導演的工作之一,但導演絕無兼任劇作家的必要。既然沒有新的劇作可導,而傳統的日本劇也不是鈴木當初創立劇場的目的(而是因為他有話要說,而且是藉著劇場媒介來說),加上鈴木投入劇團一九六○年代的反叛與抗爭的氛圍,於是一種非傳統非西方的新日系表演於焉成形。

融合東西方劇場元素確為鈴木所長,東方的能劇、歌舞伎及動物性能源的下盤,西方的話劇文本及燈光服裝等劇場技術。從《酒神》的演出來看,他的確只用劇場發聲,而不是用意念、文本、科技或硬體設備來表達自己想說的話。


二十一世紀。


我想從一個比較長遠的角度來看《酒神》:時間與文化。


非常感謝參加酒神討論會的淑碧姊解開了我對此劇語言的疑惑:原來日本觀眾不靠字幕也無法理解《酒神》的語言,正如能劇的語言也非一般觀眾所熟知。類似的情況好比現代居住在台灣的多數人聽不懂京劇或南管,但觀眾聽不懂不是劇種語言的問題,也不是現代人的問題,而在於不同的時代並置所造成的鴻溝。


時間累積豐富了文化,也造就了文化與一般人的距離,兩者間有種相輔而矛盾的關係。


即使鈴木所本的能劇與歌舞伎,最早也是為觀眾而存在。時至今日,這些劇種已歷經時代的淬練,成為文化瑰寶,我們不可能要求文化寶藏遷就現代人喜好的形式或速度。正如我們不可能希望京劇、南管用口語中文演出,也不會期望這些劇作中途會有急轉直下或高潮跌起的發展,以應現代人麻木需要大量刺激的感官。


再看出自反「新劇」的第一代日本小劇場的鈴木忠志,在歷經四十載的劇場修練後,儼然也建立自己獨樹一幟的傳統。但在二十一世紀的今日,當世界公民的概念與實體逐漸成形時,鈴木所樹立的傳統將不屬於日本這個單一國家,而是屬於全球,屬於融合日本與西方的新「世界文化」。我們觀眾在面對這種文化傳統時,的確可以多包含一份謙卑,以及願意了解的態度來面對。


如此來看鈴木忠志,便看到了武林高手深藏不露的身影。


[*] 見林于立立,〈鈴木忠志用動物性能源打造戲劇王國〉,《表演藝術》,20073月,61頁。

6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如果鈴木忠志的作品目標不是文本本身欲傳達的意涵,那他的特殊之處在文本以外的東西,而文本只是一個媒介,如果不懂文本直接看會有所差異嗎?或是其實他已將意涵內化再使之呈現,很好奇他其他作品的呈現方式?如果他的文本在他作品不重要,他的創作方式和編舞家似乎沒什麼不同,如果和舞蹈劇場來比較,能不能說是差不多了呢?

Jingmin said...

Joe,好久不見,我後來發現原來討論會當天,妳就坐我隔壁。如果知道的話,一定會和妳打招呼的。

我覺得鈴木要傳達的是文本,否則不需要選擇劇本,也不需要在選擇之後改編劇本。而傳達文本的媒介是劇場調度和演員的身體。

以觀眾的角度來看,了解文本的方式是做功課,有人認為說做功課太沈重,但面對這麼認真做劇場功課的鈴木,我個人倒很甘願為看他的戲而準備。

換個角度說,如果觀眾不願做好功課,那麼我相信優美的譯文與適於觀看的字幕也能讓觀眾感受到這齣戲的美與力量,只可惜國家戲劇院沒有做到這一點。我想說的是如果一個好作品,因為協力的一方沒有以同樣認真的態度來面對,那麼,戲不好看和鈴木真是一點關係也沒有。

鈴木的許多作品都處理文本,像《伊底怕斯王》、《李爾王》、《三姊妹》、《大鼻子情聖》等,所以我才會認為看他的戲需要了解文本。

不過你最後提的很有意思!不曉得戲劇和舞蹈的可以容納多寬的模糊地帶,像舞踏在各國藝術節都歸為舞蹈類,但在台灣,看舞踏的卻是劇場人偏多。還有像傑宏貝爾也說自己的作品是舞蹈,但他的作品其實很劇場。我不知道如果鈴木本人聽到有人認為他的作品是舞蹈劇場會作何感想,但我自己倒是認為,這樣的欣賞角度似乎拓寬了。

Anonymous said...

哈,是阿
其實我一進去就知道你和酷月各是誰了
一種直覺吧
但我也不好意思說我是誰
這樣好奇怪
那天很開心看到你們本尊呢

那我下次看戲前會先唸文本的
因為看舞習慣了
總是用看舞的方式代入
那天討論會看大家那麼認真
我發現自己其實是以比較放鬆的心態去看戲的
因為辨證過程或是一些議題的討論
是我平常上課的東西
在看表演就沒那麼嚴肅了
一個禮拜都在思考嚴肅問題我會受不了
所以我比較注意到外在的形式部份

下次的討論會
如果是戲劇
我會做些功課的
我不會覺得做功課沉重
反倒像是拼圖遊戲
愈完整愈開心

Jingmin said...

聽到妳這樣說真開心,不過妳的直覺還真是神準啊!下次還有討論會就可以好好聊了。

其實也不是所有的戲都要準備,不過有準備的心,創作者一定會很欣慰(就像那天瑋廉說的),創作時也會更求盡善盡美。我想娛樂與藝術的差別似乎就在這裡,娛樂就不需要準備,抱著享受的心情就好了,但有些東西就是比娛樂多一點點。

我還想對譯文補充一點,這樣的劇本最好請國學底子深厚的文人來潤飾。我自己的工作是翻譯,但是我知道自己面對這個劇本,可能也處理不來。這個文本絕對要有厚實的中國文學基礎來修飾翻譯。這是我的肺腑之言哪!

不好意思,又太嚴肅了,呵!

Anonymous said...

嗨,好久不見...看到你們的討論會紀錄,挺有趣的,希望下一次有機會參與,哈哈
我看"酒神"星期五的演出,第一排右側,太靠近了,所以字幕乾脆不看...也因為很近,看看演員的呼吸,覺得好棒!但我好奇的是導演對劇本進行的更動,如酒神改為六個祭司,這樣的變化產生了什麼樣的衝擊?...坦白說,同樣有難以言喻的悵然,覺得過於單線進展,少了另一層次的對照,如音樂,就只是"配樂"...
想起一句話:"大師欺人",哈哈,或許撇開一切炫然的名詞之後,我們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感動的是什麼?也因為自己也在做劇場,就會想想自己可以做的是什麼?...

小小分享

Jingmin said...

俊耀~真是好久不見~

我也很想討論劇本改編的問題,不過這個主題在討論會一直很難切入,一方面熟原劇本的人不多,再則大家對於表演本身的興趣多過劇本改編,所以這一塊幾乎都省略了,真可惜討論會當天你沒來。下次要來喔!

看到你分享的,我又覺得很有意思,特別是「大師欺人」這句話,呵,不過我覺得人總得先摸透了大師,才知道他有沒有欺人吧?而大師通常也是不容易讓人完全了解的一群人。

這是我的淺見。

當然做劇場的還可以想:如果覺得大師做得不夠好,那換做是我,我會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