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31, 2007

《黑眼圈》

編導:蔡明亮
演員:李康生、陳湘琪、Norman Atun、蔡寶珠

第一次接觸蔡明亮的電影是《你那邊幾點》,猶記當年的感動,淡淡的,深深的。
第二次接觸是《不散》,一個我不了解的時代,一個幾近劇場的作品。
第三次接觸是《黑眼圈》,好看,看見了「人」,也看見了蔡明亮。
更早,我或許看過《青少年挪吒》,但那次的記憶模糊了,因年代久遠。。。。


巧的是在看完鈴木忠志的《酒神》之後,看了《黑眼圈》。兩者皆為導演個人風格獨特而強烈的作品。這樣的作品常常有很大的空間讓人發出微詞。我不喜歡藝術家關起門來自說自話自溺地創作,不考慮觀眾。但我卻喜歡言之有物的個人風格,那代表一種藝術家獨立發聲,不受觀眾左右的立場。這兩者間有著極其微妙的一條線!

我深深相信蔡明亮絕不只是自溺的導演,反之,他還相當言之有物,在《黑眼圈》裡,我看到了好多邊緣人(除了主要角色之外,還有許多無名無面孔的路人、信眾、街頭藝人、攤販),在脫去了社會的邊緣地位,暫時忘卻了墮落與骯髒後,除了赤裸裸的性慾,還有渴望與人貼近的慰藉,不管那種靠近是真心還是需要。我覺得這還原了人的本性,剝除面具後,靠著原始的本能純潔、單純、寂寞、佔有、控制過生活。

我想導演也是一個完全控制作品的人,至少《黑眼圈》不是要給我們看邊緣人的「現實生活」(或者說讓我們看到的角度,不是一般電影常用的手法),也無意展現現實生活,而是要呈現一部藝術電影(我所謂藝術不是指唯美或晦澀,而是一種雕琢感),整部電影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個雕刻作品,是雕刻家把拿著鑿刀,一次又一次將不必要的成分剔除,用汗水混雜著構思,才顯露出肌理分明、暗藏生命洶湧的作品,與一般好電影給人的流暢與自然大異其趣。就像用石塊雕出的晶瑩水滴和攝影作品中的呼之欲出的水流,是完全不同的質感。(但我無意拿不同性質的作品比較,只想點出兩者間的不同,只想看出另一種作品的美感。)

電影中的藝術鑿痕諸多,像只拍背影或側影,或讓人物的臉孔模糊,彷彿我們是透過導演看這個故事的角度來看這部電影,彷彿只有遠距離觀看,才能對劇中人產生某種情愫。只有少數幾個畫面拍了演員的正面特寫,卻成為鏗鏘有力的無言敘述(最諷刺的便是植物人,而馬來工人落淚的那一幕,對我更具有驚心的效果)。另外,完全去除語言也是相當刻意的手法,主要角色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影片中的聲音都是音樂、歌曲、廣播節目,唯一有台詞的人是神棍和信眾,而他們偏偏與劇情無涉,只是故事的引子。再則,所謂的現實生活,也不像一般電影或戲劇的「切片」式處理,而是比照現實生活的長度與觀看角度,甚至是迫使觀眾看一段時間,彷彿我們能因此而體會劇中人的心情,沾染到悵然或憤慲的無奈與無助。這樣的節奏讓我想到《環鏡》和《傑宏貝爾》兩齣舞碼,我不喜歡這兩個舞台作品,或許是因為這兩個作品呈現了中產階級式的生活,讓我對中產階級式的自溺及自我辯護有點感冒。但《黑眼圈》揭露的是不得不如此的沈重,在這樣的脈絡下,我反而比較能接受這種貼近生活(甚至比生活更緩慢冗長)的節奏。最後,是電影中乍現的意識流,偶而跳脫現實而出現的絕美。在電影的最後一幕,清澈的藍,透亮的水,人在水面上有安然、寧靜、祥和的善與美。

《黑眼圈》讓我想起奇士勞斯基的電影(其實看《你那邊幾點》時,就有這種感覺),彷彿影片呈現的只是外在的世界,外在的行為,外在的現實,而真正的內在包覆起來了(從戲劇的角度來看,就是真正的劇情——如動機、手段、目的——沒有向觀眾透露),如同人在現實生活中不會坦誠自己的內在,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僅止於社會關係,或原始的愛慾關係。

如同強烈的波濤隱藏在平靜的水面下。

真正讓我驚豔的是李康生。他的演出完全融入鏡頭、融入劇情和角色(流浪漢/植物人所屬的環境與階層)。他不誇張,不「演戲」,呈現出一個不高貴也不卑賤的——人。對我來說,他就是最優秀的演員。我一向相信尋找合適的導演是演員的出路,雖然與不同的導演合作,會激發出不同的結晶,但我很難想像李康生和其他導演合作,會成為什麼樣的角色(腦中閃現若干國外優秀演員的佳作,但他的電影生涯,想必他有打算,我也不多言)。但蔡明亮與李康生毋寧說是合作,不如說是一種藝術的共生關係,有了彼此,才有隱隱浮現、穩定而不懾人的光。在寒冷中的我們或許剛開始會被燙到,但這道光不會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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